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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60年出生的余华,在一篇文章里回忆说,他最初认字是从街道上的标语开始的。而我认字则是始于法院的判决布告。那是在1983年,著名的“严打”时期。大街上不时贴出大幅布告,被判处死刑的人的名字上面打着耀眼的红叉,有时一张布告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红叉。红叉前面,往往冠以“反革命××犯”字样。八岁的我抚摸着那些墨迹未干的红叉,半认半猜后面简短的犯罪描述,心中升腾起恐怖与快感交织而成的兴奋。

那年月,最吸引人的莫过于看犯人游街、押赴刑场、执行枪决。每当这时,万人空巷,如同盛大的节日,热闹的场面只有元宵灯会可与之相比。

“枪毙人喽!枪毙人喽!”

这声音传遍大街小巷,萦绕在我的童年记忆里。每次枪毙人,学校都放半天假,老师组织我们集体去观看,回来还要写作文。在我们小孩子心里,那真是无限快乐的时刻。

事实上,我从来没有挤到刑场最里面,也没有亲眼见到杀人的场面。往往是我们到了周围,行刑已经结束了。嘈杂和混乱之中,我甚至连一声枪响都没有听清。可我至今记得其中一个死刑犯的名字:王文贤。因为我的同桌姓王,我便随口把这个名字送给了她,结果换来了老师的一顿胖揍。

在我的童年中,死亡并不可怕,它的影子屡见不鲜。这很大程度归功于我居住的地方。

那是位于医院后街一座清代遗留下来的凋敝的大宅院:颓圮的门楼,门前破败的石鼓,檐上残缺不全的瓦当,屋顶上是郁郁葱葱的瓦松——一种几乎不需要泥土的植物。

院子里大约住着八九户人家,四五十口人。白天男人们都出去干活,院子里只剩下老人、妇女和孩子。我终日无所事事各家各户瞎转,脑海中只留下一些吉光片羽。老女人黑平绒帽子上的猫眼石,谁家蓝印花布做成的门帘、床单,墙上的《毛主席去安源》,还有一只闪着银光的猫……这些都让我感到莫名的恐惧。

出了后院几十米,就是人民医院的太平间。太平间正对着一个湖,湖边终年丢弃着许多死婴,通体绛紫,如同酱肉。疯狗衔起来满街乱跑,也没人管。我那时候太小,丝毫不懂得害怕,不过也没觉得好玩。

大约四五岁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,我在后门玩耍,不小心从岸边溜进了冰窟窿里。湖水很深,自己不知怎么竟然爬了上来。因为害怕回家挨打,就倚在太平间的黑木门上,等着太阳慢慢把衣服晒干。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,天要黑了,衣服非但没干,反而结了冰。这时,我们院里有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,穿着鲜艳的红棉袄,出来倒垃圾,发现了我,赶紧把我抱回了家。就这样,一位新娘从死神手里把我抢了回来。

太平间正对着湖的中央有个半岛,叫“小台湾”,岛上住着约有不到十户人家,后来死的死疯的疯,剩下的人也都搬走了,渐渐成了一座荒岛。人们都说这里风水不好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,医院后来也搬走了。那时,我已经是一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了。我好奇地走进空荡荡的太平间,看到里面一排整整齐齐的水泥床,忍不住爬到其中的一张上面躺了躺,但立刻就爬了起来。并不是出于恐惧,也不是因为怕凉,而是担心被别人看见后害羞。

总的来说,我小时候住过的这个地方阴气很重,这使我对那个时代的记忆也变得阴郁。我知道,自己之所以走上写作的道路,跟这个地方息息相关。因为这个地方,我很早就隐约知道世间有颠扑不灭的鬼魂,世间有纠结不清的生死、爱恨。

童年的经历,使我很小就习惯了死亡。可是,有一天,当我听说邻居有一个比我大十来岁的女孩因为失恋而服毒自杀时,我懵懂的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。在像我那么大的小男孩心中,所有正值青春的女孩都一样美若仙女,一样须仰望才见。可是,她居然……原来,爱情也能使人死亡?爱情究竟是什么?我的心仿佛一下子成熟起来,青春就这样不可思议地来临了。

第一次接触爱情这个字眼,如同听到天籁福音。我想那时,我最多八岁。北方寒冷的乡村冬夜。满天星斗。雪地。一场露天电影:《被爱情遗忘的角落》。我肯定不能把那一行字认全,但我认出了“爱情”这两个字,并趁着周围的混乱,壮着胆子读出了它们,同时浑身掠过一阵战栗。我肯定不可能懂得这两个字的具体含义,但已清楚地知道它与战栗有关。这就够了。就这样,一个八岁男孩在乡村打谷场上领受到了爱情的战栗。像某个神秘教派的信徒,在黑夜里传诵一句秘密的咒语,那一段时间里,我无数次偷偷念出这两个字,它带给我难以言说的羞耻、罪感和迷醉,几近昏厥。

上小学四年级时,我从语文课本上学到了《十里长街送总理》。当读到“一对青年夫妇,丈夫抱着小女儿,妻子领着六七岁的儿子,他们挤下了人行道,探着身子张望。一群泪痕满面的红领巾,互相扶着肩,踮着脚望着,望着……”我又一次感到了战栗。“哦,丈夫……妻子!”我红领巾下面那颗小小的心怦怦跳。我对“丈夫”那两个字感到很不舒服,却对“妻子”充满了幻想;我对那篇据说感人至深的文章几乎无动于衷,却牢牢记住了文章中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个形象,不是总理,而是妻子。一个满面愁容的年轻女人,轻而易举地夺去了一个逝去的伟人的光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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